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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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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章

辦完出院手續,江舞子跟著李俊哲走了。

秋雋人開車去找夏雪,路上他開得很慢。

他腦海裏不時蹦出夏雪在電話裏問他的那句話:“……我就想問問你:你為什麽這麽幫她?”

秋雋人搖下車窗,點了支煙。

自己到底為什麽這麽幫江舞子?

他其實自己都想不清楚。

社會對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方式有種無形的評價標準:對熟悉程度不同的人,有不同的相處標準。在每一種關系中,超過或者少於這個標準的表現都會被人側目和非議。

紅燈。

秋雋人把車停在斑馬線前。

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步履蹣跚地從他的車前走過,衣衫襤褸,看起來有些落魄。

秋雋人瞧著那位老人陷入了沈思:如果這個老人摔倒了,有個人上去扶了她,扶完後離開了,別人會覺得很正常,還會覺得這是一位好心人。

如果這人偶然地多問了幾句老人的身世,發現她孤苦無依,連今晚的晚飯都沒有著落,很可能接下來一兩天都沒有飯吃,於是這個人帶她去吃了頓飽飯,還送她回家。

截至於此,別人覺得也可以理解 — 這人大約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,但這樣的人世上不多了。

但如果這人跟老人聊完之後,發現老人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,也不願給別人添麻煩,只是子女不孝,才落到這種境地。

他推己及人,想到自己的老母親,想到當年自己未盡的孝心,心生不忍,摸摸兜發現還有一些本來打算去吃喝玩樂的閑錢。

他思前想後,決定每月都來看望這個老人。去除月供、吃穿、交通等等等等諸般必須的花銷,將剩下的一半給老人作為生活費。雖然這樣做會稍微降低他的生活質量,但並不影響他吃飽飯睡好覺。

這時周圍的聲音會怎麽樣呢?

大概相較於他是不是個好人,覺得他腦子有問題的人更多一些。

也許只有極少數的人會單純地認為他只是出於好心。

秋雋人當然也明白,對每一個含辛茹苦掙錢養家的人來說,不是他們不想,而是無法也無力去幫助一個跟自己毫無關系的落魄老人。

可是當日子好起來之後,當人有了能力,願意這樣做的人依然不多。

每個人都有切身的理由,而且並非沒有道理:“有時候你幫他們,這些人還會反咬一口。”“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。”“我可以投資到更有意義的事情上。”

社會是從何時不知不覺形成這樣一種各行其是的行為準則的,秋雋人並不清楚,或許沒人清楚。

只是在今天,就連最善良的人都未必願意去幫助一個非親非故的人 — 而這並不是錯,而是一種可以被理解的自保:這世界的確暗藏著我們看不到的黑暗面。

不幫助不代表不善良,而伸出那只幫助的手,也未必代表一個人有多善良 — 這就是現下我們生活的世界。

綠燈。

後面的車開始狂按喇叭。

秋雋人才發現自己已經出了好一會兒神。他發動車子往前開去,繼續沈想了下去。

為什麽這麽幫江舞子?

因為他不忍看見一個像鮮花般待放的少女被掩埋在灰暗的陰霾下,他想讓她像其她女孩子一樣,在暖陽下露出幸福的微笑。

他想讓她走出陰郁,像所有生活在那個無憂無慮年紀裏的少女一樣,穿美麗的衣服,念青澀的詩歌,羞澀卻快樂地欣賞自己,熱愛一切漂亮的事物,絢爛如花地綻放全部的青春和美好。

或許自己沒有能力幫助每一個這樣的孩子,但眼前這個他還算有能力,所以他想幫她。

僅此而已。

想到這裏,秋雋人忽然有些驚訝於自己的這些想法。

在很多年前,當他自己還是個靦腆而拘謹的青年時,哪怕是在跟夏雪分開再覆合的那些年裏,他都從來沒有這樣思考過問題。

日子和心思都被甜美的、吵鬧的、七零八碎的愛情占滿,沒有餘力去真正思考“給予另外一個人幸福”到底是什麽概念,或者究竟意味著什麽。

當年的他以為自己把能給的一切都給了夏雪,就能換來彼此的幸福,如果需要,他可以把生命也給她。

但這種瘋狂且盲目的奉獻並沒有換來夏雪的快樂。

她不快樂。她想要的也大部分都不是他能給的。

直至如今,秋雋人越來越發現他和夏雪之間變成了一種錯位,越給越錯。

越錯的,卻偏偏放不開。

與夏雪之間的關系讓他越來越疲憊。

但江舞子卻讓他看到了一種新生。

不是他的新生,而是江舞子的新生。

他想給予這個女孩力量,他想讓她重獲生活的勇氣。如果他能讓她看見一種未來的希望,如果他可以給她的生命賦予新的、積極的、活下去的意義,那麽他自己的心也會因為這份“給予”而重新活過來 — 盡管自己跟她非親非故。

秋雋人就這樣想了一路,到夏雪家的時候,已經是中午。

他進門的時候,滿屋子都是飯香,廚房裏傳來夏雪炒菜的聲音。

夏雪很少下廚,盡管她的手藝其實還不錯。

秋雋人脫了鞋,進到廚房,說了一聲:“我回來了。”

夏雪拿著鍋鏟轉過身:她總是漂亮的,連做飯都畫著淡淡的妝,但此刻精致的妝容還是掩蓋不住她臉上的疲憊之色。

秋雋人知道這是因為她整晚都沒有睡。

看見秋雋人,夏雪淡淡地說:“我本來想等你回來出去吃,但餐廳都有點吵,我想在家跟你安安靜靜吃頓飯,就自己做了意大利面,咱們就隨便吃點吧。”

秋雋人點了點頭,進臥房換了衣服。

回到餐廳的時候,夏雪已經把奶油蘆筍意面端上了桌,又從酒櫃裏取出一瓶紅酒,讓秋雋人打開。

秋雋人從抽屜裏拿出開瓶器,問夏雪:“中午就喝酒嗎?”

夏雪“嗯”了聲:“想喝一點。”

她拿了兩個紅酒杯,擺在桌上。等秋雋人開完酒,自己先把酒杯伸了過去,叫秋雋人倒酒。

秋雋人像往常一樣倒了淺淺一杯底,夏雪卻說:“再倒。”

秋雋人就又給她添了小半杯,誰知夏雪卻拿過酒瓶,自己倒滿了,仰頭一飲而盡。喝完她拿起酒瓶又要倒,被秋雋人攔下來了。

秋雋人望著她輕聲說:“……這麽喝很快就醉了。”

夏雪面無表情地說:“我酒量很好,喝不醉。”

“我知道你酒量好,但喝這麽多對身體不好。”秋雋人說著想把酒瓶從她手裏拿走,夏雪卻抓著酒瓶不放:“我今天想喝。”

秋雋人默默望著夏雪。

夏雪擡起眼,看著他問:“你幹嘛這麽看著我?”

“……昨天是我不好,你有什麽委屈就說出來,別再喝酒了。”

夏雪淺笑:“我沒有委屈,我就是想喝酒。”

秋雋人在她身邊坐下,沈默了半晌,忽然說:“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談談,關於咱們倆。”

夏雪的笑容仿佛有些凝固,眼中劃過一絲不安,她迅速別過頭,不去看秋雋人:“我不想談,我們吃飯吧。”

說完,她像拒絕再跟秋雋人說話一樣,拿起磨黑胡椒的瓶子,擰了些生胡椒粉在意面上,拿起刀叉吃了起來。

秋雋人坐在旁邊看著她吃,自己卻沒有動。

夏雪像個機器人似的吃著,吃到一半,再度拿過紅酒給自己倒了一滿杯,喝了幾大口。

這一次秋雋人沒有攔她。

夏雪沒有吃完,一盤意大利面只吃了三分之一就吃不下去了。

她站起身,把盤碗疊在一起,端著問秋雋人:“你還吃麽?不吃我收了。”

“……夏雪,我們分開吧。”

夏雪手中的盤子“咣當”一聲落在了桌上,眼淚瞬間流了下來。

秋雋人強迫自己沒有像以往一樣抱住她安慰她。

“為什麽?”夏雪哽咽地問,“你之前還跟我說你愛我,一直愛我。為什麽這麽快就反悔了?”

“……我們不合適。”

夏雪克制著自己的哭聲:“我知道我們的性格相差很大,但這世上有那麽多不合適的人,也做了一輩子夫妻。他們最後也挺好的。沒有愛情,最後也會有親情的,不是嗎?”

“……我們分開吧。”

夏雪的嘴唇輕抖了起來,她在秋雋人面前坐下,盯著他的雙眼,顫聲說:“雋人,這是你第二次跟我說分手,你怎麽忍心?當初明明是你先追我的!你說過一輩子都喜歡我的!”

秋雋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:“……對不起。”

夏雪忽然放聲痛哭。

秋雋人的心像被刀割一樣:不是他不想,而是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他,如今已經無所能給。

他沒有騙她,他這輩子所有的感情都在她身上耗光了,只有她一個,從頭到尾,他沒愛過別人。

盡管她在不懂事的年齡把他的深情當成了游戲,他還是把整個自己毫無保留地給了她。

可現在的他就像是個空殼,對愛情沒有激情、沒有憧憬、沒有期待。

她或許真的可以不介意,但他不想給她這樣一個行屍走肉般的丈夫,他也看不見將來幸福的模樣。更何況他知道她早晚也會跟他想的一樣。

兩人在彼此的折磨中早已面目全非,夏雪無法放下的只是記憶中他對她刻骨銘心的那份深情,卻忘了感情禁不起任性的考驗,忘了被寵愛的那個才能有恃無恐,忘了沒有任何一種感情可以被肆無忌憚地揮霍。

所有的昨是今非,早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因果的種子。

如今她抓住不放的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影罷了。

當晚秋雋人回到自己的公寓,家裏空無一人,李磊去同學家住了。

秋雋人疲憊地把自己扔在床上。

空蕩蕩的房間裏,他感覺自己從裏到外都是空的,像一個透明的泡沫,飄蕩在汪洋大海上。

房間裏每一個細小的聲音都能在他身體裏激蕩起轟鳴般的回音:時鐘的滴答聲,窗外的車鳴聲,還有微風拂過窗框的輕響。

他忽然想起夏雪跟他說分手的那個初夏,他站在大街上哭得像個傻子。

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。

他還想起上次分手,是他提的,當時的他心如刀割,但當時的夏雪卻很平靜,只是看起來有些心煩:“如果你也覺得累的話,就分開吧。”就是在他們鬧分手的那段時間裏,他聽說有個叫老黃的公安系統領導一直在熱烈地追求她。

再後來,就沒什麽值得一提的了。

但即便如此,即便他知道他跟她已經回不去了,即便分手是他提的,他內心裏卻依然偏執地沒有真正放棄過 — 從那時到現在,在他的前半生裏,除了夏雪他沒喜歡上過任何別的女人。

這些年來,他已經習慣只要夏雪開口,只要是她要求的事,他幾乎下一秒就點頭。

他覺得他自己的感覺不重要,只要夏雪覺得幸福,那麽他就是幸福的。

所以她跟老黃不幸福,她要他回來,他還是回來了。

他已經分不清自己對夏雪到底是種責任,還是愛。

秋雋人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真正放棄的。

他細細回想,就算一天前在婚紗店,跟夏雪一起看婚紗照的那刻,他還在自欺欺人地堅持著。

但在看見夏雪等了他整晚的憔悴面容後,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錯了:不是錯在忘記給夏雪打電話,而是錯在他明明已經沒有能力給夏雪幸福,卻還掩耳盜鈴地麻痹夏雪、麻痹自己。

他第一次意識到:以無限的犧牲為生存土壤的愛情,從一開始就錯了。

這些年裏,開始是他的犧牲,如今是夏雪的隱忍,但這都是錯的。

用犧牲和隱忍打造出的愛情是沒有生氣的死海,只會讓沈溺其中的兩人無止境地下沈,直至窒息。

愛情應該是向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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